40 独翻旧局辨错着
就在柳青儿开解完杨非辰不久,宫里就来人传晋王进宫。晋王冷笑一声:“现在才来,倒也识趣。”
他虽然冷静,心中却仍不免恼恨,也不换朝服,直接便随同进宫。
到了昭阳宫外,却发现每个人都神色沉重,如凛大敌,与平时全然不同。唤过一个行色匆匆的内侍,一问才知,尚书府悔婚的事情传到宫里后,皇帝当场怒极攻心,呕血昏阙,太医拼死抢救,才将他从鬼门关里又拉了回来。听到这里,他心头猛跳,生起不好的预感,加快脚步走进殿去。
殿中扑鼻而来凝重的药味,一大群太医围着桌子商量用药,面色急切声音却放得很轻;往里面看地上跪了一个人,正是兵部尚书上官宏;再往里皇后坐在床畔,脸上泪痕未干,面色哀戚,绍庭紧紧依偎在她身上,将脸埋在她怀里。
见了这些人的神情,杨非辰登时大惊失色,莫非……
他扑向床塌,纱幔之中皇帝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皇兄!”杨非辰急切地呼唤一声。
皇帝缓缓睁开眼睛,疲惫的目光四处游离,聚焦到他脸上。
“你来了。”
他伸出一只手,杨非辰忙将其握住,只觉掌中微凉。皇帝的手,没有平日那般的热度。
“你,在怪朕吧?”
杨非辰见他虚弱至极,原本的几分怨恨也早被抛到脑后,只道:“臣弟明白皇上的做法。”
皇帝苦笑道:“当真?”
杨非辰重重点头。
皇帝闭了闭眼睛,长长缓了口气,道:“皇帝啊,皇帝啊。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称号,要牺牲多少才能屹立不倒。”
杨非辰道:“皇上的无奈,臣弟都知道。这是政治的潜规则,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皇帝目光惊讶,又有些欣慰,露出一点笑容,道:“说的真好。政治的潜规则。”
他忽然咳嗽起来,杨非辰大惊,旁边的李后立刻钻进纱幔,为他拍胸顺气,将一方手帕按到他嘴边。
一丝殷红在雪白的手帕上晕染开来,显得分外刺目。
皇帝急速地抽气,但身体的孱弱让他每次只能小口小口地换气,因而花了好长时间,呼吸才逐渐平稳。
见此情景,杨非辰心中悲痛,愈加沉重。
皇帝缓了口气,睁开眼睛,再说话时声音又虚弱了几分。
“你想得这样明白,我很高兴。”他换了说话的口吻,“若使你心存怨恨,我这番手脚反酿成大祸。现在这样,很好,很好。”
他一连说了几个好字,杨非辰只是默然。
皇帝将目光放到远处上官宏身上,嘴里却仍对杨非辰道:“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他?”
上官宏身体紧绷,虽然心中有计较,却仍不免忐忑。
杨非辰神色不改,道:“皇上说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臣弟不敢有怨言。”
皇帝微微点点头,道:“上官爱卿,你多年来勤于政务,忠于社稷,朕都看在眼里。只是这次惹下如此祸端,毁我皇室声誉,却不得不治罪。这样吧,尚书你就先别干了,回府去好好反省。等朕想好了让你做什么,再给你旨意。”
上官宏这次出了如此大的纰漏,降职是意料中的事,皇帝和晋王没有严厉追究,已是法外开恩,只有先告罪后谢恩,哪里还有半句怨言。
皇帝摆了摆手,杨非辰道:“你下去吧。”
“是。微臣告退。”
皇帝说了这些话,好象感到累了,又是一段时间没有说话。杨非辰知他还有事交代,守在一旁,不敢离开。
“非辰,我的六弟。”
皇帝的柔和的声音让杨非辰心头一颤,一声“六弟”唤起许多记忆。少年时,这位三哥是兄弟中对他最为疼爱之人,从小到大他都很淘气,每每闯祸,都是三哥为他掩盖补救;兄弟们一同习文练武时,都是三哥手把手教他描红习字、挽弓开缰;皇位之争后,六个兄弟只剩下他们两个,一人为帝一人为王,说到底也不过是兄弟扶持、相依为命。如今,这世上最亲近之人也将离他而去,天地之大,余孤家寡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
此时此刻,喉头哽咽,一声“三哥”已是脱口而出。
皇帝眼角湿润:“好,好。你我兄弟,终是没有怨隙。天不薄我!天不薄我!”
杨非辰见他情绪激动,恐伤其身,忙道:“三哥,莫要激动,留心身体。”
“逆党要朕死,要这江山没有皇帝,朕偏不让他们如愿!”皇帝正是开心,全无顾忌,大声道,“皇后,扶朕起来!”
李后立刻上前将其扶起靠坐在床头。
“王示,宣文武百官。”
王总管立刻出殿宣旨。彼时百官挂念皇帝病状,早已在太极殿中集结等候,得到旨意,立刻便来到了昭阳宫。
“晋王听封!”
杨非辰立刻撩衣下跪,面色庄重。众大臣见此情景,也都猜到皇帝要宣布重大决策,均跟着跪下听旨。
“即日起,晋王杨非辰为我大隋摄政王,代管国玺,统领百官,执掌朝政,直至新君亲政。此期间,摄政王全权代表朕躬,所到之处,如朕亲临!”
“吾皇万岁万万岁!”
总管王示端来一个盒子,装的正是当日杨非辰从萝香逆党手中夺回的传国玉玺。皇帝双手捧过玉玺,众目睽睽之下交到杨非辰手中。
杨非辰没有立即接过,直视皇帝说道:“玉玺,还是由皇后保管吧。”
皇帝脸上一绷,目光转冷:“怎么,你……”
杨非辰举手拦住他后面的话,轻声道:“皇上,这是政治!”
皇帝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将玉玺放到了皇后手中:“皇后,你是朕最信任最亲近的人,这玉玺由你保管,朕放心。”
皇后心中激动,捧过玉玺,泪光闪烁,道:“臣妾定不负皇上所望。”
皇帝点点头。
杨非辰见他仍是有些失望,便拉住他的手,唤了一声:“三哥!”
皇帝看着他的眼睛,意切情真,终于笑了笑。
杨非辰成为摄政王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晋王府,柳青儿迎来了两位稀客。
“五哥,五嫂,你们怎么会来?”
来的正是张五和成为他妻子的窈娘。
“前些日同长安的胡商做买卖,原本是不用亲自来的,不过你嫂子一直想来长安见识,我只好陪她来了,趁这个机会也来看看你。”
听他说是为了自己,窈娘瞟了他一眼,端的的是风情万种。
柳青儿暗暗惊疑,即使已为人妻,窈娘身上还是透露出风尘女子的媚骨媚态。三年之功,竟至于斯,毒害非浅啊。
她看看张五。张五虽然笑着,眉宇间却流露出一丝无奈,他大概也希望窈娘能早日洗净浮华,重返质朴吧。
“现可有落脚的地方,或者我同非辰说一声,你们就住在王府里?”
窈娘忙摆手道:“这多不方便!”
张五看她一眼,也对青儿说道:“我们已安排好了住处,青儿你就不必费心了。”
柳青儿点了点头,不再说这事。她想起苏继华的情况,有心相问,苦于窈娘在场,不便开口。
窈娘在青楼中三年,早学会察言观色的本事,见她面色犹豫,稍微一想,就猜到了原因。
“青儿是否想起了苏二小姐?”
柳青儿一惊,道:“原来嫂子已知道了?!”
她看向张五,后者点了点头。
窈娘道:“他有事从不瞒我,苏二小姐与他通信的事我一开始就知道了。说起来,苏二小姐的痴情让人敬佩,当日我与张五成亲,必是令她伤心了。若说我的真实想法,只要她不嫌弃,与她共侍一夫又有何妨。”
青儿大惊。
张五喝道:“窈娘!”神色间又是愤怒又是无奈。
柳青儿快被这对夫妻惊呆了。这窈娘未免也太大方了,她与张五历尽劫难才修成正果,成亲不过月余,竟愿意让他再纳新妇。莫非另有隐情?
“五哥,五嫂,莫怪我疑心,你们之间是否不睦?”
张五本是低着头,这时见问,抬头看看窈娘,欲言又止,烦恼地转过头去。
窈娘眼中珠泪点点,咬了咬嘴唇,道:“家丑不可外扬。只是青儿你并非外人,我也就不怕你笑话。我在销魂院中三年,如今得以同张五结百年之好,自然是心满意足,无可所求。只是天不从人愿,我早已……”
“窈娘,不要说了!”张五难过地捂住她的嘴。
窈娘拉下他的手,道:“迟早要来的,你又何必躲开。”
张五颓然。
窈娘继续道:“我早已失去了生育的能力。”
柳青儿张大了嘴。老天,当真如此残忍!
窈娘拭了拭眼角的泪水,道:“张家三带单传,我不能让香烟断在我的手上,否则便是千古罪人!所以,其实我们这次来长安,不仅仅是为了生意,主要是想见见苏二小姐。”
柳青儿恍然大悟:“你想让五哥娶继华?”
窈娘点了点头。
青儿心中有些怒气,转向张五,问道:“这也是你的意思?”
张五低头无语。
窈娘忙道:“他是坚决不肯的,说是不愿负我,也不愿委屈苏二小姐。是我一意孤行,非来长安不可。原本我也没有这个打算,自那日接到苏二小姐的信,方知她仍对我夫一片痴情,这才萌生了这样的念头。青儿,你与苏家交情深厚,可否帮我们约见苏二小姐?”
柳青儿有些为难。说实在话,她不太想帮这个忙,在她看来,这对继华不公平。可是继华不知道会作何感想,说不定她会愿意呢!毕竟她对张五的感情一直没有断过。
“好吧,我可以去问问继华,至于她愿不愿意见你们,就看她的想法了。”
“多谢你,青儿!”窈娘拉住她的手,十分感激。
张五却闭了闭眼睛,摇了摇头。
正是:“独翻旧局辨错着,冷笑古人心许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