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题诗谩道三千首
“让众位久等,窈娘在此谢罪了。”窈娘盈盈地福了一福。
春风听到旁边一位仁兄竟然倒吸一口气,捂住了自己的鼻子,嘴里还喃喃着“极品啊极品”,她分明看到了对方手指缝里的一点殷红。
楚楚从窈娘出来时就在观察她,这时站了起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眼,道:“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男人倾家荡产也要求你春风一度了。”
窈娘道:“窈娘又哪里比得上楚楚姑娘人间绝色。”她脸上虽是淡然,却仍是透出一股子娇俏来。
她转头看了楚楚画的七扇屏风,道:“楚楚姑娘好才华,一柱香的时间里便完成了这许多屏风。”她边说边走道,“这梅兰竹菊,并称四君子,由此可见楚楚姑娘心性高洁。至于这三副,虽然画的是器物,画意却是指古时三位有名的女子,烽烟说的是褒姒,纱是指西施,连环便是貂禅的美人计与连环计了。这三位女子,均有倾国倾城的美貌,最后却都得了‘红颜祸水,美色误国’的骂名,可怜可叹。”
柳青儿看着窈娘,她脸上笑着,但青儿却好象听到她心里的哭声。也许真的是女人最了解女人,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她第一次见面就对窈娘充满了怜惜与钦佩。窈娘从头到脚可谓风尘典范,但青儿却仿佛听见她心底不甘的呐喊,就像千百年来所有苦命的女人一样。从古到今,高高在上的男人们总喜欢将政治上的失败归因到女人的身上。若当真只靠一位美女便能颠覆一个国家,那么军队、战争这些字眼就不会出现在史书上了。女人成为祸水,不过是因为男人无能而已。
楚楚听完她说的话,嘴角轻扬,挑着眉尖,道:“我的画你评价了,所谓礼尚往来,你也总该有所回报才是。”她对身边的武士道,“快将屏风换了,伺候窈娘作画。”
“是。”武士回答着,手一挥,便有丫鬟上来将屏风抬下去,然后换上了洁白的新屏风,也是七扇。她们动作迅速,仿佛经过了严格的训练,很快便完成了工作。
楚楚对窈娘道:“想来窈娘不至让我们失望而归吧。”她说话时一直浅笑,那笑容中却总是含着高傲,那是一种永远自信的状态下流露出来的高傲,仿佛在她的眼里,没有什么人能够打倒她。
窈娘却抿紧了唇,皱眉不语。
柳青儿正感到疑惑,她身后有人说道:“她故意要窈娘出丑。”
青儿回过头去,见张五蹙着眉头,一脸担忧。
“怎么说?”
张五黯然道:“窈娘不会作画,她连字都不认识几个,又怎么能有像楚楚这般的才华。”
连字都不认识几个?!青儿惊讶地看着场中的窈娘。
窈娘没有说话,站着不动。楚楚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有人已经开始起哄,大叫着:“快画呀!不画就给本公子唱曲算啦,唱个《小桃红》!”话音刚落,就有一大帮人附和。
这《小桃红》是当时坊间流传的淫词艳曲,但凡有些身份名气的姑娘,都是不愿意唱的。窈娘是常州花魁,原本这些人也不至于对提出如此荒唐的要求,但也许是因为有了楚楚的高贵逼人,窈娘在他们眼中便变得轻薄起来。
窈娘脸色苍白,嘴唇闭得紧紧的,可以看到她在咬牙,半晌,她突然恢复了脸色,展开一朵妩媚至极的笑容,说了声:“好。”
说着,便走到了屏风前,提起一支画笔,回头看了一眼楚楚,笑了一笑,在第一扇屏风上懒洋洋地画了起来。她依次画去,从屏风上的墨迹看不出所谓,但她的动作温柔到了极点,拿笔作画,就好象是情人间最温存的抚摩,看得许多男人都巴不得自己是她手中的笔,她笔下的画。
窈娘连续画了几个圈,东一笔西一笔,涂涂又抹抹。画到后来,她好象起了兴致,笑得越发开心,好象小孩子得了称心的玩具。干脆连画笔都扔了,将手绢沾了墨迹,往屏风上一甩,顿时满绢的斑斑点点。然后,她又将手绢丢了,端起一方砚台,往屏风上狠命泼去,整扇屏风上墨汁淋漓。
她将砚台一丢,咯咯娇笑起来,看着自己的几副涂鸦,乐得前仰后合。
她本就长得媚人,这时候一笑,当真是丽若春花,灿若朝霞,眼前一群男人看得两眼放光,胸膛里一股邪火往上窜。
窈娘笑着对楚楚道:“窈娘造次了,楚楚姑娘请点评吧。”
刚说着,又笑了起来,捂着肚子在角落里坐了下来。
她虽是笑着,柳青儿却分明看到她眼角的泪花,她可不认为那是笑出来的泪水。
楚楚看着七扇屏风,冷笑道:“这是什么东西?”她转头看着众人道,“我眼拙,还真看不出来她画的是什么,有哪位高人能够品评的?”
众人议论纷纷,都说这些画乱七八糟,不知所云。
青儿回头看着张五,他脸上又是愤慨又是伤心还很无奈。她对窈娘的印象很好,不忍心看她出丑,也不忍心让张五生气,想了一想,走出人群,高声说道:“窈娘的这些画,可都是有名目的。”
众人都静下来看着她,楚楚见一个女子为窈娘出头,只道是她的姐妹,便冷笑道:“什么名目?我倒要请教。”
青儿从案台上提起一支笔,道:“窈娘的每一扇屏风都画的是唐诗两句,写出来便见分晓。”
楚楚与看客们都十分惊讶,觉得她是狡辩,又想看个究竟。杨非辰、方洛、苏定辉等人也都想看看她要怎样为窈娘解围。窈娘本是胡乱涂鸦,没想到会有人出来替她圆场,这时也静静地看着青儿的举动。
青儿走到第一扇屏风前,上面长长地画了一个竖条,底下画了个圈。她提笔写上:“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第二扇画的是一片绿,一片红,顶着个大大的红色的圆。青儿笑了一笑,写上:“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第三扇又是一个圆圈,底下胡乱涂了一片,她写的是:“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第四、第五扇屏风上都是墨汁斑斑,大同小异,她分别写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湖畔春山烟点点,云中远树墨离离。”
第六扇屏风上下各抹了一片墨汁,中间一段空白,青儿略一思忖,写上:“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
最后一扇屏风便是泼满了墨汁的一副,青儿眉头皱了皱,灵机一动,写道:“白浪茫茫与海连,平纱浩浩四无边。”
写完七扇屏风,她将笔轻轻放下,向众人浅施一礼,轻盈地走回原来的位置。
方洛见她轻轻按了下后腰,料想是牵动了伤口,悄悄将手伸到她背后,放在她后腰伤口的位置。
一阵温暖舒适从伤处传来,青儿回头向他一笑。
这一切都落入了楚楚的眼中,她的眼神从刚才起便一直跟着柳青儿,这时,眼中似乎有什么光芒闪过。
楚楚站起来,一一浏览了屏风上的诗文。诗好,字更好。
“想不到这样的画竟有这样文采飞扬的意境。”她偏着头看了看坐在角落的窈娘,然后转过来看了看柳青儿,不知道是对谁说了一句,“佩服!”
窈娘远远向青儿投去感激的目光,当眼神触及青儿身后的张五时,电击般浑身一震,迅速垂下眼去,神色很是不安。
青儿回头看张五,他脸上尽是激动。
楚楚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似乎不愿意再在船上待下去,说道:“事情成了这模样,我也没兴致了。”说着,便旁若无人地走出船舱,那武士也跟在她身边。
当经过杨非辰等人身边时,楚楚在方洛面前停了一下,用耳语般的声音道:“方洛?”似疑问,又似调侃。嘴角扬了一下,便继续脚步。
方洛不明所以,一头雾水。
一群看客见戏已散场,也都跟着散了开去,只剩下满船的女人,以及杨非辰、方洛、柳青儿一干人等。
张五几步冲到窈娘面前,想抓她的手,似乎又有些胆怯,神色激动得难以控制,嘴唇动了半天,只说了一句:“窈娘!”
窈娘敛着眉,叹气道:“何必相认,永不相见不是更好。”
张五终于抓住了她的手,道:“你叫我怎能不见你!”
苏继华咬着嘴唇,扭头跑了出去。苏继芳叫了她一声,也连忙追了出去。
窈娘轻轻推开张五的手,道:“你走吧,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她像是问他,又自己回答道,“没什么好说的了。”她回身进了后舱,自始至终都没有看张五一眼。
老鸨本欲跟张五说点什么,窈娘叫了一声“妈妈”,竟是她从未见过的脸色,便笑道:“好好好,我不问,我不问。”扶了窈娘走了进去。
张五悲伤地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和窈娘的背影。
青儿看着张五和窈娘,一时不明白是什么情况。
靠近角落的剑秋突然朝旁边的窗户探了探头,走到杨非辰旁边耳语了一句,杨非辰点了下头,示意了一个眼神。剑秋走出船舱,跳到下面的一条小船上。
苏定辉对杨非辰轻声道:“是关于那件事么?”
杨非辰点头道:“是。”
“不追么?”
“剑秋已经去了。”
“只他一人?”
杨非辰笑道:“你觉得,我这个晋王出门,身边真的会只带一个随从吗?”
苏定辉也笑起来,一脸了然。
方洛对青儿道:“咱们走吧。”
“可是张五哥……”青儿为难道。
方洛看了看张五,他正站在原地,痴痴地望着窈娘进去的地方。
“我想,短时间内,他应该不愿意离开吧。”
青儿也看了张五的神情,点了点头。
于是,杨非辰、方洛、苏定辉、柳青儿、春风、初雪几人都离开了。
原本满满的船舱此时已显得空旷,只有一群微醉的女人,一个伤感的女人,和一个失落的男人。
画舫刚靠岸,柳青儿等人下了船,已经有一个人在岸边等候多时了。
“方公子。”
方洛等人闻声看去,竟是刚才楚楚身边的那个武士。
武士走到他面前,躬身道:“我家小姐有请。”
方洛问道:“楚楚姑娘?”
“是。”
方洛笑道:“我与楚楚姑娘素昧平生,因何相请?”
“小姐说,见了面公子自然知道原因。她还说,公子今日若不见她,日后也一定会见她,晚见不如早见。”
方洛道:“这倒是让我好奇了。”
“公子请。”武士让到了一边。
方洛对同伴们道:“我去了。”
武士带着方洛,慢慢消失在夜色中。
正是:“从来文采更风流,题诗谩道三千首,别酒须拚一百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