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不过也许你不知道,你伯伯当初拿出十六万两,和劲儿合股创办了华泰丝厂。”高夫人轻柔无比地说,“如果你伯伯突然撤资,你说劲儿会怎么样呢?”
她满意地看着宜男脸色刹那泛白,后退一步。有些陷阱,是怎么避也避不开的;有些猎物,就算明知道是深井,还是会跳下来,因为井里有比自己和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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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男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房间的,她往床上一倒,脸深深地埋进枕头中,不听,不看,无闻,无感,在一片绝对的寂静和近乎窒息的黑暗中,灵魂却无声地逆风飞行,往渡十数年岁月光阴,穿越迎面而来的烟云梦境、苍茫人群,在记忆一端,看到六岁的自己与宜真相遇。
满堂白幔还在风中飞扬,她身上的麻衣也没有换下,这天是她母亲出殡的日子。归葬回来,吵闹几天的喧天锣鼓突然沉寂,亲友也大多各自返家,宜男独自一个人坐在灵堂上,因为伯父刚刚叮嘱过她,让她不要乱跑,他去了另外房间和一些亲友商谈事情。宜男望着满地纸钱被风吹动,满心凄凉惶恐,只是想哭。
她用手背擦去眼泪,感到有谁在拉她的衣服,宜男抬起头,看到一张鲜花般美丽可爱的笑脸。宜男知道她是伯伯的女儿,在这三天的停灵法事期间,纵然在悲伤中,宜男仍注意到这个同龄的女孩,而雪白皮肤乌黑头发的她,也确实是各方面关注的焦点。当她仰起了头大模大样地穿行在人群中,无论哪个人都让路给她,并再三地含笑回头相看。这时她拿着一个大石榴,清脆地问:“你干什么哭啊?”
宜男有些不知所措,但宜真并不要她回答,把手中的石榴分了一半给她:“你吃。”宜男呆了一会,终究还是接过,红艳艳的石榴子如同珍奇的宝石,她剥下一粒放入口中,甜蜜里带着一丝酸涩的味道。宜男不觉微微笑了,原先凄苦的心得到一些安慰。
似乎从这一刻起,她和宜真就在不断分享,分享喜悦,分享痛苦,分享孤独,分享秘密……她们共同分享了十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从孩子到少女,从过去到现在——
“宜男!”谁在推她,宜男茫然转过头,看到宜真有些焦急的脸,依旧是雪白皮肤乌黑头发,但眉目间的稚气已经被成熟和隐约的忧伤取代。夕辉已经消失,暮色悄悄涌入,原来已经是晚上了吗?
宜真担心地说:“你在睡觉吗?我叫了你好几声都没听见。”
宜男的嗓子忽然哽住,她咳嗽了一声才说:“对。”
宜真没有注意,笑道:“你这一觉睡得真长,我们下去吃饭吧。”
走进餐厅,汪劲和高怀远已经回来,高夫人亦已在座,三人正议论着上海的房地产。宜男犹如透过一层恍惚的轻纱,看着汪劲转过神采飞扬的脸,对她微微一笑,麻木的心蓦然被刺了一下,疼痛彻骨。
宜男在汪劲身边坐下,她魂不守舍,晚餐吃了些什么都不知道,吃到口中也是淡无滋味,他们谈论些什么更是一无所知。她异样的沉默终于引起了汪劲的注意,他低声说:“怎么吃那么少,不舒服?”
高夫人听得清清楚楚,抢先道:“宜男怕是舍不得和宜真分开吧?你们明天就走了,也不知道她们两姐妹什么时候才能见上面。” 宜真脸上泛起了愁云,高怀远呵呵大笑说:“劲儿也不多住几天,是不是嫌我和你伯母招待不周?”
宜男呆滞地扫视眼前几人,这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否从高家派人告知高怀远生病起,已经是一个阴谋?她还能相信谁?高夫人虽然笑容满面,眼底却有一点冷锐的光,毫不放松地盯着宜男,蛇一样地盘旋窥伺在她之上,宜男暗暗打了一个冷战。
“哪里,实在是丝厂那边脱不开。”汪劲舀了一碗汤放在宜男面前,“其实上海和绩溪相隔不远,以后往来也方便的——”
“我想让宜真到家里去住一阵。”宜男觉得这声音不是自己发出的,却偏偏说出来了,她没有看到高家夫妇交换了深沉的一眼,也没有看到宜真绽开轻快的微笑,只是迎上汪劲稍带惊愕的目光,源源不断的苦涩淹没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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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男睁大眼睛瞪视面前的一片黑暗,餐厅的一幕记忆犹新,汪劲不疑有他,答应下来,高家夫妇自然大力赞同,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汪劲已经睡着了,宜男转过身,在朦胧的夜色中,她并没有看清他的脸容,唯一能感知的,是他均匀的呼吸,温暖亲密地吹拂过她额头。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熟悉他的怀抱,甚至觉得是无比自然的契合,无比信赖的安心?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和她呼吸交融,如同血肉相连,水乳相依?
宜男暗暗咬牙,向旁边移开。如果她现在不能习惯分离,那么总有一天,这份温暖会变成彻底的寒冷,刺进她的心头,凌虐她的灵魂。然而离开他的怀抱,独自一人面对黑暗,却比没有拥有之前,更从内心感到孤独恐惧……
汪劲咕哝了一声,他的手臂摸索着宜男的所在,如影随形地跟过来,从背后抱住她。宜男感到他横过她身上的手臂的重量,止不住地轻轻发抖。
那个灯火阑珊夜送她回家的汪劲,那个在月夜下采了一把莲子给她的汪劲,那个让她不要把心事独自承担的汪劲,那个千里迢迢带教材给她,说“你放手去做”的汪劲……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爱上他?
这个认知像闪电般划过她胸口,如果不是这件事,她永远不会知道吧?总以为是夫妻间的相濡以沫,一切理所当然,然而毕竟是不同的……在深深的水流之下,不知什么时候有了结晶,莹澈透明,坚固无暇。
她和宜真,什么都可以分享,惟有汪劲不可以!但她分明听到高夫人冷静的话语:“我要你把宜真带回汪家,等她和劲儿发生感情后,你再适当推一把,不过眼下还是什么都别说,无论是对劲儿还是对宜真。”
原来人受了打击,要过很久之后才会感觉到疼痛,一阵急,一阵缓,从内心绞动焚烧的痛苦……宜男绝望地闭上眼睛,而这,还仅仅是开始。
第 14 章
第十四章
重回绩溪,景物无殊,心情已变。
下人在前头引路,汪劲宜男带着宜真穿过门厅、轿厅和大厅,转折向东,过了几进院落,渐渐地花木繁盛,景致清雅。宜男走过曲槛回廊,栏杆上落着一片枫叶,日光下半黄半红,她随手拈起,默念“一叶落而知秋”,见宜真左右顾盼,脸上颇有新鲜惊叹之色,悄悄叹息一声,将这片叶子在手中揉碎了。
到了东花厅,廊下摆着几十盆名种菊花和各色盆景,横架上挂着一排朱漆细竹鸟笼,汪瑞宣正在撮唇引逗画眉。汪劲和宜男上前拜见,汪瑞宣也相当高兴,问了几句路上情形,眼睛转到宜真身上:“这位是?”宜男在一旁说:“这是我妹妹宜真,我接她来小住一阵子。”汪瑞宣一怔,想起前事,脸上微微变色,看到宜真向他见礼,呵呵笑道:“好,好,宜真小姐远来是客,请入内奉茶,令尊无恙吧?”宜真有礼地说:“有劳伯父牵挂,家父已经痊愈了,临行前让我多多拜上伯父,说这一回麻烦伯父,实在不好意思。”
汪瑞宣当先走入花厅,几人分别落座,下人送上茶来,说了一阵闲话后,汪劲将茶盏搁在小几上:“有一件事要请示爹的意思。”他将宜男想开办义学的事说了一遍,还没说完,汪瑞宣脸一沉说:“胡闹,一个深闺妇女抛头露面,和一帮穷孩子打交道,成何体统!”
宜男原本紧张地关注他的反应,见他反对,心中一跳。汪劲不慌不忙地说:“爹的顾虑也不错,但爹从前教导我们,说富贵只是一时,善行义举才能流芳百世,我一直谨记在心。如果认定了一件事是好事、是善事,但求心之所安,去做便是,怎能囿于传统陋俗和不相干的旁人议论,止步不前,抹杀了这一点善意仁心?”
汪瑞宣摇头说;“为善自然是好事,你爷爷在世时,也办过义塾,专门教导本家本族子弟,但一个女子出面办学,终究不妥。”
汪劲豁达地笑道:“爹,时代不同了,如今妇女也纷纷走出家门,参与工作,做的并不比一般男子差。宜男在家里,整天空闲无聊,对她本人并不见得好,现在她好不容易找到可以努力的目标,我也实在为她高兴,何况这般无私的心地,这般宽广的胸襟,惠及的可远远不止一家一姓了。”
他侃侃而谈,宜男听得又是欢喜,又是惭愧,脸颊微红地说:“请爹让我试试,我决不会有辱汪家声名。”汪瑞宣沉吟道:“这事让我想一想。”说着将话转到别处去了。
汪劲和宜男不便多说,三人再坐了一阵,起身告退。一出院子,宜真就握着宜男的手说:“我支持你!要办义学,一定要算上我一份,我们一起来!”宜男看她热烈中带着期盼的表情,想起小时侯办家家她也是这样双眼闪亮,满脸兴奋,忍不住笑了,很快又皱起眉头:“老爷子还没答应呢,也不知道能不能成。”
汪劲见宜男怏怏,安慰说:“爹口气松动,应该还有希望,我会和他多谈几回,要老人家思想改变,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得去丝厂看看,你带着妹妹随意走走。”又向宜真说,“妹妹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一样,千万不要客套,有什么事,就和宜男与我说。”他微一颔首,转身走了,宜男望着汪劲的背影,出神片刻,对宜真说:“走吧,我带你见大太太和二太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