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身后的蒸汽机铿锵震响,吐出一道道灼热的蒸汽,身前又是热水大槽,这些少年个个都像煮红的虾子,身上脸上汗水滚滚,却不去擦拭一下,只是忙着做工。宜男站了片刻,已经闷热难当,实在难以想象他们是如何撑过这么长时间的。心里不禁想起顺官,家人百般娇贵,夏天陈瓜浮李,饮冰吃雪,平时几个用人众星拱月般伺侯,惟恐不周全,一样是孩子,生活际遇相去不啻天渊,人与人之间是这样不同!她注视这群少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时一道铃声响彻整个车间,工人纷纷站起,迟小锦他们也欢呼一声,如获大赦,收拾了一下就向外走。迟小锦留在最后,瞄了一眼宜男,犹豫地说:“我要下工了……”宜男蓦然惊醒,说:“我也要走了,今天谢谢你。”迟小锦抓了抓头,小声说:“没什么啦。”他冲宜男挥挥手,追上了同伴向门口走去。
宜男出了一会神,回到原地。汪劲已急得到处在找她,一见到宜男,才松了口气,埋怨说:“你跑到哪里去了?”宜男心不在焉地看他一眼,自去收拾碗筷。汪劲说:“我已经叫人收拾好了。”“哦,对。”宜男转了一圈,喃喃问,“食篮呢?放在哪里去了?”
汪劲觉得她有些不对,担心地揽过她:“你怎么了?脸怎么那样红?不会是中暑了吧?”他用手贴在宜男额上探了探温度,看她目光呆滞,更是忧心。周围的人都在等他开会,汪劲也不管了,抛下他们就拉着宜男出门。
到了外面阴凉通风的地方,宜男说:“劲,我没事,你去忙吧,我这就回去了。”汪劲仔细审视她,看她不像虚言,却仍然一直把她送上车,嘱咐说:“回去好好睡一觉,叫云姑烧些防暑降温的汤药,我晚上会早些回来。”直到马车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回去。
马车驶过大路,宜男望着窗外,忽然看见烈日下迟小锦和另外两个孩子在匆匆赶路,急忙叫道:“停车!”
马车在三个孩子面前停下,他们不知发生什么事,呆呆站住,只见车门打开,探出一张如玉容颜,宜男温和地说:“上来吧,我送你们回家。”
三个孩子忸怩了片刻,最后还是你推我搡地上了车。他们生平还没坐过马车,看着豪华舒适的车厢,不禁发出一阵惊呼赞叹。等他们坐定,眼见宜男穿着一件淡绿轻衫,含笑望着他们,她戴了一串雪白的茉莉花串,与手腕几乎同色,幽香淡淡,除此之外,一无妆饰。他们虽然年纪小,却齐齐觉得她容貌气质看了实在令人说不出地舒服,顿时屏息静气,只感到手脚都没地方放,一时倒拘束起来。
宜男为打破僵局,随口问他们家中情况。三个孩子起初只答个一两句,后来说得热闹,你争我抢,原先的拘谨不知跑哪儿去了。不久宜男就知道迟小锦家里有一个寡母和两个弟妹,其余两个孩子的家境虽比他略好,也是生活艰难。再听他们说起在丝厂工作的每天薪资还不足一角,宜男不由皱起了眉头。
说话间另两个孩子已经到家了,只剩下迟小锦一个人。“你上过学吗?”宜男一路上见他问一答十,口齿伶俐,而且言语之间相当有礼貌,心里也很喜欢他。迟小锦点头说:“我念过两年书,后来娘身体不好,就没有再去了……”说到这里,声音低下来。
马车再行进了一段路,在巷口停下,迟小锦跳下车,在井边打水的一个大娘看到他,扯高嗓子说:“小锦,你娘刚才又晕过去了,你快回家吧!”“什么?”迟小锦小脸煞白,宜男听得清楚,安慰他说:“别急,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一边跳下车来。
“三奶奶,”车夫为难地说:“三爷嘱咐过叫您早些回去的,再说这种地方,您千金贵体,万一出了什么事……”
“没关系,”宜男摆手说,“对了,你去请个医生来。”她问迟小锦说:“你家住在什么地方?”迟小锦六神无主地说了,宜男对车夫说:“记住了?”车夫点点头,宜男牵着迟小锦向巷子里走去。
还没到迟小锦的家门口,两人已经听到一阵幼童的哭喊声,迟小锦面色遽变,率先冲进屋子。宜男跟进去,房子黑暗窄小,渐渐才看清草席上躺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妇人,一个小女孩伏在她身上,一个小男孩坐在地上大哭,应该是迟小锦的一家人了。
迟小锦连连呼唤,那妇人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迟小锦松了口气,忙将妹妹抱开:“别压坏了娘。”过了一阵,车夫快马加鞭将医生请到了,给迟母诊断,并没有太严重的毛病,只是长期营养不良造成身体极度虚弱。宜男付了诊金,得知迟小锦一家人还没吃饭,又打发车夫去买饭菜,这时迟小锦也低声给母亲说了宜男是谁,迟母勉强支撑起来,感激地说:“麻烦夫人了。”宜男忙止住她。
车夫从外面集市上买了烧鸡卤肉,迟小锦的弟妹扑上去就狼吞虎咽,迟小锦虽然很饿,却先盛了碗稀粥,撕了鸡肉喂他母亲。直到迟母吃饱,再三催促下,他才去吃饭。宜男看在眼中,对迟母说:“我瞧迟小锦聪明得很,大娘何不送他去读书?在工厂干活,总不是长久之计。”
迟母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然:“以前私塾的先生也这么说,可是孩子他爸死得早,我平时为人缝补衣服,勉强过日子都不够,哪里有闲钱再送他读书?这孩子也懂事,看着家里困难,弟妹又小,硬是央求了人到丝厂工作,每天累死累活的……唉,都是我耽误了他。”
迟小锦在一边听到,咽下饭菜说:“娘,你别难过了,我又不喜欢念书,这样刚好。”
迟母叹道:“你别说好听话哄我开心了。”她对宜男说:“以前私塾先生给小锦一本《三字经》,他当成宝贝一样收着,弟妹碰一下都不成,现在还不时拿出来看呢!”
宜男见她语音微弱,说不几句就气喘吁吁起来,说:“你先歇着吧,别太劳神了。”说着告辞出去,迟母忙叫迟小锦送一送。到了外面巷子,宜男问迟小锦:“告诉我实话,你喜欢读书吗?”
迟小锦用脚尖在地上搓来搓去,重重点了点头。宜男看着他,眼中闪过深思的光芒:“那就好。”
晚上没有月亮,满天星星却亮闪闪得犹如水滴。宜男在露台上乘凉,朱栏之下,风吹得树叶刷刷作响。暗影里驱蚊的艾草飘动着一缕烟雾,一只萤火虫在她眼前飞过去,宜男用手中的白绡团扇扑打了一下。
楼梯上脚步微响,宜男听出是汪劲,果然不一会儿他挺拔的身影就出现在星光下。他走到她面前,一边问:“你现在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什么,”宜男闻到他身上一阵淡淡的酒味,“你喝酒了?”
“嗯,”汪劲没有否认,“今天盛记的老板请客。”他犹不放心,探手试了试宜男额上的温度,宜男微嗔地偏开脸去:“把我当小孩子。”汪劲感到她体温如常,笑道:“你没事就好,我去洗澡了,今天一整天实在难受。”
“劲,”宜男微一踌躇,还是将他叫住,“我们来说说话吧。”
汪劲在对面的竹榻上坐下,欣然说:“有什么话这么要紧?连等一下都不行?”凉风拂过他身上,带着沁人心脾的艾草香气、花木树叶的香气,以及宜男的衣香发香,汪劲深吸了口气,刹那间只觉得心旷神怡。
宜男用团扇支颐,思索片刻,说:“你厂里一共有多少童工?”
汪劲料不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仔细想了一下,不在意地说:“总有近百个吧,这要问问舅舅,人是他招的,详细的数目他最清楚。”
宜男认真地追问:“你们为什么要请童工呢?”
汪劲见她不比寻常,也严肃起来:“宜男,你到底想说什么?”
宜男摇了摇扇子说:“我是想,明明是大人做的工作为什么要请孩子,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工钱特别低廉?”
汪劲倒是没有考虑过这方面,怔了怔说:“宜男,大家都在这样做,你看看别家丝厂,其中也有不少孩子。何况这对他们来说也有好处,这些孩子都是贫家子弟,拿了工钱也可以贴补些家用。”
“问题是他们的工钱少得可怜,”宜男反驳说,“每天重复地干着繁重的工作,没有休息,没有学习的机会,对他们又能有多大的好处?”
汪劲极少见到宜男这样强烈的反应:“那么你准备怎么办?”
宜男静下来,黑暗中目光闪闪,良久才说:“我想办义学。”
“义学?”汪劲大感意外,不由惊异地重复了一遍。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宜男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我想过了,贫家子弟中也有不少聪明或一心向学的孩子,只是因为付不起学费,没有读书上进的机会。既然这样,我就办一所学堂,对所有贫家孩子开放,免收学费,而且提供纸笔文具。教材也采用新式的教材,不要读那种迂腐的四书五经了……这些细节可以慢慢商议,劲,你觉得我的想法怎么样?”她急切地、期盼地望住汪劲。
汪劲眼望星空,静默了一阵,看得出在凝神思索:“这可不容易,你会很辛苦。”
宜男见他反应冷淡,急道:“劲,我不怕辛苦。我每天呆在家里,实在闲得发慌,现在总算有一样事情可以做了,你不觉得这很有意义吗?虽然对于这些孩子来说,多认几个字、多读几本书,不一定比现在更好,可是任何微小的改变,都是改变,也许他们中的某些人会因此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那么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