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宜男一路走来，眼看各个井然有序的工场，精密的现代化仪器，以及每个人流露出来的干劲和蓬勃生气，确实感到汪劲为这番事业投入的精诚与苦心，不禁由衷说：“这一定很不容易吧。”
“是不容易，家里也没人赞成。我们汪家几辈子都是粮商，这你也知道，”汪劲双眉微拧，“可是时代已经变了，再走从前的老路只能越走越窄，只有和时代一起改变，才能生存下来，否则只会被淘汰和灭亡。”
宜男赞同说：“你说得对，与其抱残守缺，不如开拓进取，也许会创造出一片新天地。”
汪劲向她望了一眼，脸现异彩，忽地顿住脚步，轻抚机器光滑的表面，说：“宜男，你知道在当代人中，我最佩服谁吗？”
汪劲并不要宜男回答，很快地说：“是南通的张謇。当时甲午战败，国事日非，他为了实现‘救贫’‘塞漏’的抱负，放着好好的官不当，毅然走上实业救国的道路，一手创办了大生纱厂，随后更贯彻‘父教育，母实业’的思想，极力推广教育，开设学校，惠及的民众不计其数。像张先生这样，才是胸怀天下，救国济民的博大胸襟，并不单是富一家一户而已，有为者也当如是。”
宜男听汪劲平平说来，语虽淡静，却蕴涵着一种百折不回、慷慨远大的气概，让人听了不由热血沸腾。汪劲身后的机器，闪动着银白色的崭新光芒，和汪劲眼中的神采互相映照，与幽暗的屋子格格不入又如此和谐。宜男从不知道他心中竟蕴藏了这样深远的见识抱负，刹那间只能心折地凝视着他，完全说不出话来。
汪劲回过头对上宜男的眼睛，他洒脱地一笑，眼底却有些肃然：“宜男，你会陪着我吧？”
“嗯，我会陪着你，”宜男握紧他的手，郑重地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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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七日是汪瑞宣的生日，因为不是逢十的寿诞，没有隆重地请客庆贺，只是厨房里烧些加倍精致的菜色，全家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图个团圆热闹而已。
这天二太太将宜男叫去说话，看看时候快到了，她和宜男来到大厅，却见汪勉站在桌子旁，一只脚蹬在椅架上，抓起了一块鸡丁放入口中，正在大模大样地偷吃。二太太拍掉他的手，嗔道：“这成什么样子？大家还没动筷子，却被你吃得七零八落的，今天可是你爹的生日！”
“我知道是他老人家的生日，否则我早和几个朋友去了黄山了。”汪勉看见宜男，忙打了声招呼，又对二太太说，“你和厨房说一声，叫他们再上一盘不就得了？”说着索性将整个盘子端起来，坐到一旁去吃。二太太白了他一眼，挥手叫下人再去准备，一边说：“整天看不到人影，回来就饿死鬼投胎似的！几时才正经，你也不和你哥哥学学！”
汪勉一任她念叨，只是笑嘻嘻的。这时一阵轻咳传来，汪瑞宣和汪勋从后堂转了出来。汪勉立刻将盘子胡乱往身后一塞，垂手站起，恭敬地叫道：“爹，大哥！”汪瑞宣脸色暗沉沉的，从鼻子里“嗯”地应了一声，汪勉见他这样，加添了几分小心，但汪瑞宣并没有数落他，一径在桌前主位坐下。
不久大太太和蒋氏带着顺官到了，大家落座后等了一阵，汪劲还没有来。汪瑞宣有些不悦地说：“这么多人就等他一个，不象话！”二太太横了他一眼说：“老爷，你是怎么啦？劲儿一向辛苦，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再忙，今天也该早些回来，”汪瑞宣举起筷子，断然说，“不必等他了，我们先吃。”
用餐用到一半，汪劲才匆匆进门，他在宜男身边坐下，向汪瑞宣抱歉地说：“丝厂那边出了点事，我来晚了。”汪勋垂着眼皮说：“这可不容易，三弟也知道晚了？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看来三弟把丝厂的事看得比爹重要多了。”蒋氏在旁扑哧一笑，二太太带笑发话说：“劲儿何尝愿意这么劳碌？可惜家里就没一个人肯出力帮忙的，倒还说些有意思没意思的风凉话！”
汪勋冷笑说：“谁像三弟那么能干？只怕败完了家产，我们还在睡里梦里呢。”汪劲蹙眉说：“大哥这话怎么说？”汪瑞宣将筷子“啪”地一搁，喝道：“你们还有完没完，连让人安生吃顿饭都不成么？”两人见他发火，都闭口无言，汪勋满脸笑容说：“正是，今天是爹的生辰，我敬爹一杯，愿爹福寿绵长。”汪瑞宣沉声说：“我只要平安度日，不给你们气死就好了。”话虽如此，却也举起酒杯喝下，汪勋将酒一口气干了，脸上迅速闪过一抹沉狠的神色，快得没有任何人发觉。
饭桌上二太太活络地说说笑笑，再加上顺官不时爆出几句天真的童言稚语，逗得汪瑞宣哈哈大笑，这顿饭吃得也算轻松。饭后下人撤了酒席，送上清茶，汪劲陪着说了一阵话后，起身告退，汪勋止住了他说：“慢着，趁大家都在，我有些话要说。”
汪劲抬眼一扫，见汪瑞宣脸上没有意外的神色，显然知道汪勋想说些什么，当下定了定心，一言不发地坐回原处。汪勋听顺官在一旁嬉闹，烦躁地对蒋氏说：“你叫奶妈把他带下去！”这时宜男也觉得气氛有些山雨欲来的意味，担心地望了汪劲一眼，却见汪劲神色莫测高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蒋氏叫人把顺官抱下去后，大厅中立时安静下来。汪勋喝了口茶，忽然发难说：“我想问三弟，最近商行中大笔资金被调走，眼下只有十之二三在维持日常营运，有没有这回事？”
汪劲不疾不徐地说：“不错。如果大哥是问我这些资金的去向，帐簿上一笔笔明细记得清清楚楚，丝厂新开业，添置设备、各项支出都在上面，这件事爹也知道的，大哥一定仔细核对过帐册了，有什么问题吗？”
“你不用抬出爹来压我。”汪勋不客气地说，“爹是知道你要办丝厂，可是你尽拣好听的话来打动他，什么时候和他分析过风险了？你要孤注一掷是你的事，可是万一办厂失败，受害的可是我们整整一大家子，你轻举冒动，好大喜功，到时汪家别说祖传的基业保不住，甚至连存身之地都没有了！”
汪劲毫不退让地说：“大哥用不着存心危言耸听。我早已和爹谈过不止一次，事先更详细做了调查，分析利弊两端，什么时候像你说得那样报喜不报忧了？至于将经营的主业从粮业转到丝厂，我也是为了将来和大局考虑，虽然眼下资金投入厉害了些，但再过两三年，必然可以有数倍的赢利。”
“说得好听！”汪勋一个箭步上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敢担保办这个丝厂没有一点风险吗？”
汪劲眉毛都不动一下，轻轻拨开了他的手指：“大哥，你也做了多年的生意，有什么生意是没有风险的？只能尽最大努力，避开风险，求取利润。丝厂虽是新鲜事物，前景却十分看好，国外对生丝的需求量也很大，我已经联系好进出口商行，接了第一批单子，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也不会拿这一大笔资金来冒险。”
“你现今自然说得天花乱坠，就怕这笔钱被你打了水飘，那时什么都完了。” 汪勋环目四顾说，“这样吧，今天大家都在这里，就表个态，如果觉得三弟有道理，那我也没话说；如果觉得我的顾虑有道理，三弟就马上收手，虽然已经亏了，但总比陷入无底洞要好。”
大厅中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压得人气也喘不过来。汪勋叫道：“如果支持三弟的，就举手。”
汪瑞宣脸色严峻；大太太双眼微合，转动手上的佛珠；二太太想开口又闭上嘴；汪勉不安地动了一下身子，惊恐地看着汪勋汪劲两人；大奶奶蒋氏用丝帕遮住嘴，打了个呵欠。
宜男看着脸色苍白的汪劲，不知不觉地充满了泪水。汪劲完全是孤军奋战，包围他的是各种各样怀疑和不信的眼光。他的眼睛一一掠过眼前的家人身上，虽然依旧冷硬坚定如石，但里面的自信却熄灭了，那么疲惫，那么沉痛，那么茫然而不知方向。他一向最能控制自己的情绪，然而此刻在灯下，他脸上却泛起了掩饰不住的伤痛，仿佛受了致命的一击。
汪勋得意极了。他已经成功挑起了家人深埋在心底的黑暗和不信任，给汪劲造成了永难泯灭的伤口，无论结果如何，这一刻就够他开心了。他带着一丝阴狠的笑容逼视家人，和他凌厉的目光一接触，有人避开脸去，有人涌起心照不宣的笑意。一片沉寂中，有一只手坚决地举起来了，那是宜男。纵然汪勋面容变得冷厉无比，纵然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她并没有回避，手也始终没有放下。
汪劲也发现了宜男的举动，他转头凝视她，眼中闪过了耀眼的光芒，虽然只有一刹那，两人仿佛交换了千言万语。汪劲站起来，神色间的黯淡已被坚定取代，他恳切地说：“请爹和大家相信我，再给我两年的时间，我一定做出成绩来，决不让大家失望。”
汪瑞宣微咳了一声，说：“劲儿，你大哥说得有道理，这件事风险实在太大，你还是收手算了。”
汪劲上前一步，急切地说：“爹，这时候收手，不要说过往的心血资金全付之流水，甚至影响到汪家进一步的发展，这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了！”
汪瑞宣摆手说：“你不必说了，我已经有了决定。往后你还是把精力放在商行中去吧，那是继往开来的稳固基业，这些旁支末节的，你也不用操心了。”
汪劲听他的语气，竟是说什么也没用了，他木立片刻，心一横说：“既然这样，爹把商行交给大哥经管，我愿意专心经办丝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