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他说得自然,却让宜男差点打翻了茶杯。她心神不定地转过身,却见汪劲向里让了让,空出半边床。
宜男的心猛跳了几下,她口吃地说:“我……我不困……”
“刚才你明明在打瞌睡。”汪劲毫不留情地戳穿她的谎言,“明天还有一天要忙,不好好歇息,到时你哪来的精神?”
宜男陷入此生最大的进退两难中,她偷瞄了他一眼,汪劲神态坚决,她却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宜男走向床,只觉得这短短几步路走得她心跳如鼓,冷热交加。她看也不敢看汪劲一眼,飞快地侧身躺下,一瞬间她什么也不能想,只能瞪着帐幔上鸳鸯戏水的绣图,无论事先做过怎样的准备,都不如这一刻受到的震撼鲜明。她心里模糊掠过“一生”之类的字眼,因种种复杂的羞愧、惊恐、不愿而全身僵硬,双眼发热。
等宜男稍稍镇定下来,却听到汪劲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他已经睡着了吗?宜男小声透了口气,蓦地全身一松。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好好睡过一觉,此刻精神一放松,顿时感到疲累得要命,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沉入梦乡。她并未看到汪劲脸上闪过的,忍俊不禁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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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男这一觉倒是睡得出乎意外地安稳,早上醒来,却见汪劲不知什么时候早已起来了,正坐在桌前看书。他听见动静,抬眼看她,脸上是波澜不动的沉静,打招呼说:“早。”
宜男虽有窘意,但是经过一天一夜的相处,却仿佛和汪劲有了些难言的默契和亲近,当下展开一个微笑,也算是友善的回应。
这时天色刚刚转亮,云姑叶嫂等人敲门而入,伺候新婚夫妇梳洗。随后汪劲和宜男去汪瑞宣处请安,汪劲因商行有事,拜见后就走了,二太太留下宜男说话。她说话风趣利落,宜男虽然听得多说得少,却也没有不自在的感觉。接下来亲戚来访,络绎不绝,宜男整整忙了一天,幸好有云姑叶嫂在旁指点帮助,也没出什么岔子。汪劲却一直到深更半夜才回来,宜男早就睡下了。
第三天高家派人来接宜男回门,汪劲也跟去。高家夫妇对他加倍地隆重礼待,中午设下盛宴招待,男客在正厅席开五桌,女客在内院开宴。直到太阳快下山,汪劲和宜男才再三告辞离去。高夫人观察了汪劲一天,见他气度沉着,对宜男也十分细心,回来后对高怀远叹息说:“如果是宜真的夫婿就好了。”高怀远也有这个不可告人的念头,被夫人一口说破,立时生出无限烦恼,表面上却说:“宜真宜男都是咱们的孩子,还不一样吗?”高夫人冷冷地瞅了他一眼说:“那怎么同?”
汪劲一行刚刚到了小隐园门口,汪劲还没下马,只见一个人急急奔过来说:“三爷,祖先生已经到了!”汪劲大喜,对宜男说:“我不回来吃饭了,你对爹说一声。”策马就走。宜男下了轿,却只看见汪劲远去的背影。
叶嫂扶着宜男回到房间,悄悄问云姑:“我瞧三爷好象很忙?”云姑说:“那当然,商行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一件不是三爷在管着?再说,我听说他准备另外‘办事业’了。”宜男在旁听到,起初不解其意,微一思量,恍然大悟道:“是‘办实业’吧?”云姑一拍手说:“对对,难得三奶奶也知道这个新词儿,我听三爷说了好几遍也记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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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来,让我们为将来干一杯!”酒楼中汪劲满面春风地举起酒杯,祖连是他在东吴大学的校友,他毕业后回到家中打理事业,祖连却去了美国读书,拿回纺织工程和企业管理的双硕士学位。汪劲一直和他有联系,知道要办实业,人才必不可少,所以将祖连聘请了来。
一边陪坐的余通道:“三爷有祖先生这样的英才相助,实在是如虎添翼,我敬两位一杯!”汪劲含笑干了。高怀远遵守诺言,果然只出资金,不插手丝厂的实际事务,只叫妻弟余通来给汪劲当助手,余通对纺织布业的实际情况相当清楚,人也精明活络,汪劲平时对他甚是倚重,这时笑道:“往后要靠你们两个多费心了。”
文质彬彬的祖连说:“既然你想把生丝销往国外,质量是第一要紧的,除了加强技术和管理,设备方面非跟上不可,我看可以引进煮茧机、欧美立缫机等现代化机器,一方面加快生产流程,一方面更改善工艺质量。”
“我也有这样的想法。”汪劲沉吟说,“前一阵子我到日本进行了详细的考察。日本的丝业非常发达,他们的生产车间和品质管理也全部现代化,反观咱们中国,目前绝大多数还是手工生产,费时费力不说,生产工艺也十分落后,这样生产出来的生丝土布,怎么能和洋货竞争?”
“着啊!”祖连一拍桌子说,“咱们中国自来在西方被称为‘丝国’,丝绸纺织技术原是全世界最先进的,可惜大家因循守旧,眼光短浅,缺乏现代化生产的开拓意识,如今反而叫日本跑到前头去了。”说着叹息不已。
汪劲道:“这件事确实叫人气愤,但是别人好的地方不妨承认,别人的优点也可以吸收学习过来,只要抱着这样的态度自强不息,何愁不国富民强?我是想再去日本一趟,一面进行商务考察,一面选购机器,可惜最近有些不便,祖兄长年在国外,胸襟眼光自然比我更胜一筹,看来这件事我可以委托你了。”
祖连谦逊了几句,又说:“其实最好汪兄能一起去,也对国际市场和销售行情做一个彻底的调查和了解。”
余通一直插不上话,此刻笑道:“祖先生这就不知道了,三爷刚刚新婚,自然不便出门。”
祖连“哦”的一声,失笑端起酒杯说:“那我这个建议就提得不合人情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汪劲举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祖兄说笑了。其实新婚不新婚的倒没什么,但我这边也要选好厂房,招聘工人,另外家里的商号也要顾着,实在脱不开身。祖兄不必顾忌,就照你的意思采购,我信得过你。”
祖连见他如此信任,一时也十分感动,一口干了杯中白酒,说:“我必不负汪兄所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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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劲和祖连余通两人谈得投机,又说了些以后的发展规划,等回家时,夜已经深了。
小隐园中各处静悄悄的,显然各人已经睡下了。虫声唧唧盈耳,汪劲心中想着将来的目标,又想起家中商行中的各种羁绊牵扯,一时心烦意乱。
家里没有人支持他办实业,有的不以为然,有的侧目相视,有的只想安于现状,有的却暗中给他下绊子。他决定的路,仍会走下去,不管多么艰难。只是此刻在皎洁的月光下,汪劲看着自己身后的影子,忽然觉得深刻的孤单。
人人都看到他表面的光彩,却看不到他是怎样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于各种复杂的关系下,时时刻刻凝聚全身的力气和精神,保持清醒的头脑与冷静的决策——这种无所不在的压力,他只能咬牙独自承担,却在夜深人静时每每感到疲惫。
汪劲抬头看了一眼,觉得今晚的月亮仿佛格外明亮,他暗暗算了下日子,才想起已经是八月十四了。
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汪劲正这样想着,还没走到院子前,先听到一缕婉转的箫声。
家里没有人会吹箫,难道是……汪劲有丝诧异,却也循箫声而去。
他所住的水云轩旁边是一个大荷塘,种满了荷花,如今荷花已经大多谢了,惟有湖中央还零星开着几朵白花,有一道曲折长桥,通往湖心凉亭。
箫声带着空竹的清亮,在深宵中缠绵转折,汪劲悄悄走上长桥,看到宜男一身月白单衫,倚着亭子的栏杆吹箫。她侧对汪劲,又吹得入神,并不知道他站在暗影中,默默倾听。
满池碧绿的荷叶,在月光下高低起伏,风中带着浩荡的荷叶香气,汪劲这几天见到的是浓红腻艳,听到的是酬酢喧哗,蓦然到了这里,仿佛来到水晶宫一样,身心都感到清凉舒畅,忽然间万虑皆空,心中只觉得一片宁静悠远。
宜男一曲吹罢,听到有人叫好,回头一看,汪劲正踏月步入亭子,不禁吃了一惊。
“你的箫吹得真好。”汪劲在对面的石凳坐下,眼睛里流露出真切的赞赏。
不知是不是夜色和月光容易使人打开心扉,宜男也坦白说:“我在想我妹妹。”
汪劲知道她妹妹就是宜真,沉默了一下,说:“你已经很久没见她了吗?”
宜男想起宜真和他的过节,心里正懊悔失言,但听汪劲语气柔和,并没有责怪或尴尬的意思,说:“是的。”
汪劲转头看了一下荷塘,说:“这个湖在园子刚造成的时候就已经有了,四弟以前还小的时候,有一年读了《浮生六记》,看到里面说用小纱囊装少许茶叶,放在荷花心里,第二天取出泡茶,香韵绝伦,他也想找朵荷花试试,谁知掉进池塘里差点淹个半死,过后被爹娘整整念叨了一年,吓得他再也不敢了。”
宜男想象当时情景,不由地失笑,汪劲说:“有机会叫他泡茶给你喝,他平时虽然只会吃喝玩乐,对于茶道还是很有一套的。”
宜男听汪劲虽然抱怨,神情中却有无奈的宠溺,说:“你一定很疼他吧?”
“是的。”汪劲说了这句话后,两人一时又陷入沉默。奇怪的是,宜男不再感到任何生疏和不安,而汪劲看起来也很享受这默默流转的安静气氛。
汪劲轻声说:“如果你早点来就好了,可以看到满湖都是白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