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天涯沦落人
方竹最近在看杨筱光关注的那位情感作者写的专栏。他说,旧欢如梦,有的人把噩梦当美梦,追之不殆,最后坠入深渊,有的人把美梦当噩梦,避之不及,最后抱憾终身。
她想,她到底是分不清美梦还是噩梦,这几年过得浑浑噩噩倒是真的。
她又想,这个作者怎么这样刻薄又这样圆滑?分明要全天下的女人一定得抱憾终身。
最后翻了一下作者的资料,一查,原来是某著名经济日报的特聘股评家,男性,竟然还会写情感专栏,真稀罕。难怪写出来的东西就像写股评,A股和B股各有好坏,长线短线均有利弊,看君如何选择。
一般这样的话都是废话,开放式答案留给读者去死脑细胞,实在浪费读者买报的一块钱。
方竹合上报纸,想,真要等到膝盖发软才找到Mr.Right,那个人不是得了软骨病,就是已经等到齿摇发白。她一直相信只争朝夕,才能修成正果。
故而,对于帮好友杨筱光找对象的事,她用的方法是一击即中,速战速决。在搜查了身边合适人选的资料后,她认定有事业,有身家,有相貌,有学历,有前途,玩过折腾过,享受过又无聊过的男人,肯定独独就缺杨筱光这样一个身家清白、性格可爱的女朋友。
这是无数言情小说论证的真理,虽说言情小说情节离谱,但对男人的基本需求还是表达得很精准的。
而她身边,也正恰好有这样一个合适的男人,可以恰好介绍给杨筱光。
所以,当她晚上给杨筱光打电话关心进展,听了杨筱光的叙述后,有些不爽。
杨筱光一个劲儿说“没事儿,没什么,挺好的”,她就愈发感到自己办事不力,没等杨筱光把话说完,就挂了电话,径直一个电话拨给放好友鸽子的男人。
对方电话转到秘书台,这时候已到晚上十一点,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她不免小小气愤。
杨筱光的电话又打了过来,这回扯了些关于服饰餐饮美容等没有营养的女人话题。
方竹先是对闺蜜闲聊很投入,可是时间渐渐晚了,老友丝毫没有挂电话的意思,而话题却不断兜来转去就那么几句话。
她打着哈欠就直截了当地问:“我说阿光,你可还有什么不好说的话?难不成会刺激到我,现在都不说?再不说就要到明天了。”
她是看不见那端的杨筱光,狠狠做了两个深呼吸,才撮起嘴唇,把话极快速溜出来。
“我们单位新来一个副总姓何是你们学校毕业的。”
这话真是说的极快,从杨筱光的嘴巴里溜过电话线再到方竹的耳朵里,就像一条导火索,连着zha药包,“轰”地一声炸出满天的星。
她住的小石库门临着旧区的大马路,隔音效果不大好,马路上车来车往,“嘀嘀叭叭唔——”,这样的噪音喧嚣又热闹。方竹沉默在喧嚣里,等待漫天乱晃的星星散去。
杨筱光在那头叫:“竹子竹子,你没事?”
方竹说:“我没事,我晓得了。”于是挂上电话。
这一夜方竹做了一个噩梦,她赤脚狂奔,追着一个人的背影,可是那个人也越走越快。
她哪里肯认输?跑到快要窒息也要跟上他,可是一脚踏空,最后摔得醒了过来。
这时天已经蒙蒙亮,她大口喘气。
人只有摔一跤,才会有心惊肉跳的自觉。
她不但心惊肉跳,而且还冷。一看,原来窗户没关紧。吸吸鼻子,有点淤塞的征兆。但时间不等人,她得起床刷牙洗脸准备上班。
天大地大,比不上单位一只考勤钟。
但是大清早来了不速之客,正是昨晚她要兴师问罪的人。
她口里咬着牙刷杵在门口看着来的人,那人西服是穿的极挺括,迎着东边的窗,倒是神气,只是戴着的眼镜微微反一点光。
方竹讲:“Safilo上月在意大利Pescara做GuglielmoTabacchi眼镜展才摆出来的威尼斯货色?”
来人扶了一扶眼镜,稀奇道:“我倒是没有想到你们报社还有海外公差?日子很好过的嘛!”
方竹摇摇手指头,口齿含糊:“莫北先生,我一个月工资都买不起你鼻子上的古式铆钉。”
莫北笑起来:“一大早来领教大小姐的起床气了。”
他顶熟门熟路,往方竹这间九平米狭小亭子间里一站,眼睛一扫,就钉牢书桌旁的按摩椅,一屁股毫不客气坐下去。
方竹跑卫生间先把牙刷好,漱了好几口水,擦干净面跑出来,头一句清清楚楚的话就是:“你让我很没面子的晓得哇?”
那个神态有点凶狠,方竹严肃起来,也是带了杀气的。
但莫北从来不是会发火的人,习惯用上扬的语调说话:“怎么会?我是正正经经去相亲,照你说的,对方是个正经的小姑娘,所以我的态度一直摆得很端正。”
方竹斜睨他一眼。
谁说只有大龄未婚女青年才有婚恋压力?眼前这一位优质王老五同样有,而且内外压力还不小。
方竹这回拉这样一条红线,其实也同样受了莫北母亲的托。
莫家妈妈顶烦的不是儿子不能找到女朋友,而是看到那起不三不四性格浪荡的女青年追着儿子屁股后头跑就搓气。
她也不是没有逼着儿子相亲过,可是儿子始终对知根知底的官家富家千金们产生不了距离美,拒绝的人多了,老战友和老朋友们不免就会说:“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性格,什么都不耐烦我们管头管脚管尾巴。”
当然这是好话,也有不大好的:“现在的年轻人胆子越来越大,不兴男女轧朋友,男男女女都能搞一场风花雪月。”
莫家妈妈辗转听了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遇见方竹连连诉苦,到最后还摊底牌:“我和他爸爸都是开明的人,不讲究门第。”
这样就把话给说得穿了,方竹自然是明白的,而且还带点恻然。如果当年她的父母有莫家父母这样的胸怀——这样的事情是不好多想下去的。
方竹找到莫北,问他的意思。
莫北当时不置可否,就说:“你倒是关心起哥哥的终身大事了。”
方竹斟酌了片刻,探底:“田西姐姐回来过。”
莫北擦了擦眼镜:“见了,他们夫妻都快有孩子了,打算生在加拿大,好拿绿卡。”
方竹下重药再试探:“念大学时候我还帮你们传礼物。”
莫北弹她的额头:“多少年的芝麻绿豆事你还记得?”
这样说就表示一切都俱往矣了,莫北最后是答应了她的相亲安排。
方竹其实把莫北的情况和杨妈沟通过,没想到杨妈说:“这年纪的男人没谈过恋爱,那才不正常。”
她抚额,现在的老人家想得真透彻,倒是年轻人放不开。斟酌了几天,她正式来当这个媒婆。但一上来莫北就放了杨筱光的鸽子,对于这点,她想她是有权利生气的。
于是她板着脸道:“我说真的,莫北哥哥呀!如果你不用心,就不用费这个步骤了。我也不想多事地推自己的好朋友进火坑。”
莫北叠起双腿,“你还不信我?我做不到的事情绝对不答应,如果答应了,一定会做到,绝不让你难堪的。”
方竹叹一口气:“你是很好很好的,我是希望你们都能有个好结果的。”
莫北站起来:“小猪,你有操不完的心。”
“你这样一叫,虽然不雅,但是我感觉瞬间年轻了。”方竹也笑起来。
莫北乘热打铁:“哼,你是小,都说父母在不远行,你倒是有没有做到?”
方竹说:“阿拉去吃早饭。”
莫北却又再提:“不要忘记师长下个月过生日了。”
方竹只是领头就出了门。
他们到弄堂口的“新亚大包”点了豆浆和粢饭包油条,莫北吃不惯,他是喝咖啡的人种。
但方竹吃得欢。她想她这点绝对比莫北强一筹。喝完了豆浆,她从钱包里拿出钱给莫北。
莫北说:“买礼物得自己去买才诚心。”
方竹说:“我没空。”
莫北望住她。
“我真没空。”
“好,不勉强。”莫北把钱收下。
方竹说:“他也就好那口,我家那块‘百达翡丽’纯属摆着做摆设,他老人家用的‘闪电牌’都老了,斯大林像磨个精光。前两天在‘亨德利’看到‘闪电牌’有新款出来——”她说一半就住口了,因为莫北在微笑。
“大白天的笑什么?”
莫北把大碗的豆浆一推:“你也应该清爽的,今天老清老早我来走一趟,不光是说明昨天的事情。”
方竹摇头:“莫北呀,你是律师,不要老把什么话都说得这么透好不好?”
莫北说:“咱们这栋楼向来唯你爸爸马首是瞻,更别提我从小就有‘恐高症’。”
“你就是太白金星转世。”
“太白金星”可不管,再三两下一撺掇,拉着方竹就先去了南京路的钟表行。
方竹看中的是无盖彩绘列宁像的怀表,看时间方便。遂叫了售货员放进了黑丝绒盒子里,又要了礼盒包装纸包了一层,扎好礼花,递给莫北。
“交给你了。”
莫北望着她:“你又何必?”
方竹说:“莫北,你应该明白的,我们‘同是天涯沦落人’。”
莫北说:“我不是你。”接过礼物,“我可不如你。”
方竹正色:“不是的,你没有做错过事情,我做错过事情。我爸爸曾经说过,每个人都要为他所做的事情负责,那么我做的事情,我就必须要负责。”
莫北笑:“没有这么严重。”
方竹摇摇头,又摇摇头。